《三国》播出,有论者认为新版《三国》是对《三国演义》的“颠覆”与“创造”,窃以为,《三国》远远谈不上什么“颠覆”与“创造”,它是只是对《三国演义》所作的一种拙劣的改编。
“颠覆”与“创造”论者认为,“演义中的貂蝉,充满了明清之际的无条件忠君思想:‘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对于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让她同时献身于董卓吕布这对虎狼父子,匹夫莽汉,还要强颜欢笑,与逼良为娼何异?这算不算‘君叫臣死’?演义中貂蝉毫不犹豫,她的思想基础何在?人性何在?”“不是古人没有人性,而是吃人的程朱理学毁尸灭迹,掩藏了中国古人的人性!回到三国演义之貂蝉,高三国赋予了王允,貂蝉更多的人性:王允说连环计‘龌龊不堪’,貂蝉说‘义父此举与禽兽何异?’这不是跨越时代强加于人,而是汉朝的历史本来应该如此,三国演义才是跨越时代用清朝的思维给汉朝人洗脑!”这种看法貌似有道理,但如果仔细琢磨一下《三国演义》,就可以发现这种似是而非的观点经不起推敲。
一、以楼主所举的貂蝉的形象为例。
我们先把毛氏三国和嘉靖本三国里王允说貂蝉的情节作一个对照。
嘉靖本《三国演义》:司徒王允归到府中,寻思今日席间之事,坐不安席,策杖步出后园,仰天垂泪,沉吟于立于荼蘼架侧。忽闻有人在牡丹亭畔长吁短叹,允潜步窥之,乃府中歌舞美人貂蝉女也。其女自幼选入府中充乐女,允见其聪明,教以歌舞吹弹,一通百达,九流三教,无所不知。颜色倾城,年当十八,允以亲女待之。是夜,允听良久,喝曰:“贱人将有私情耶?”貂蝉正色跪于允前,答曰:“贱妾安敢有慕私情!”允曰:“汝不有所私,何夜深于此长叹?”貂蝉曰:“容妾伸肺腑之言。”允曰:“汝勿隐匿,当实告我。”貂蝉曰:“妾之贱躯,自幼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未尝以婢妾相待,作亲女视之。妾虽粉骨碎身,莫报大人之万一。妾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妾不敢问,解大人之忧。今晚又见大人行坐不安,因此长叹,不想大人窥见。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允以杖击地曰:“谁想汉天下却在汝手中耶!随我到画阁中来。”貂蝉跟允到阁中,允尽叱出妇妾。允教貂蝉于中端坐,允叩头便拜。貂蝉惊倒,伏地曰:“大人何故下拜贱妾?”允曰:“汝可怜汉天下生灵!”言讫,泪如涌泉。貂蝉曰:“适间贱妾曾言,但有使令,万死不辞。”允跪而言曰:“百姓有倒悬之危,君臣有垒卵之难,非汝不能救也!”貂蝉再三拜问,允曰:“贼臣董卓将欲篡位,朝中文武无计可施。董卓有一义儿,姓吕,名布,有万夫不当之勇。我观二人皆溺于酒色之徒,今欲用连环之计,先将汝许嫁吕布,然后献与董卓。汝于中取便,谍间他父子分颜,令布杀卓,以绝大恶。重扶宗庙,再立江山,皆汝之力也。不知汝意若何?”貂蝉曰:“妾许大人万死不辞,望献出。到他处,妾自有道理。”允曰:“事若泄漏,我当灭门矣!”貂蝉曰:“大人勿忧。妾若不报大义,死于万刃之下,世世不复人身。”允拜谢而密之。
毛本《三国演义》(也就是通行本《三国演义》):司徒王允归到府中,寻思今日席间之事,坐不安席。至夜深月明,策杖步入后园,立于荼蘼架侧,仰天垂泪。忽闻有人在牡丹亭畔,长吁短叹。允潜步窥之,乃府中歌伎貂蝉也。其女自幼进入府中,教以歌舞,年方二八,色伎俱佳,允以亲女待之。是夜允听良久,喝曰:“贱人将有私情耶?”貂蝉惊跪答曰:“贱妾安敢有私!”允曰:“汝无所私,何夜深于此长叹?”蝉曰:“容妾伸肺腑之言。”允曰:“汝勿隐匿,当实告我。”蝉曰:“妾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优礼相待,妾虽粉身碎骨,莫报万一。近见大人两眉愁锁,必有国家大事,又不敢问。今晚又见行坐不安,因此长叹。不想为大人窥见。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允以杖击地曰:“谁想汉天下却在汝手中耶!随我到画阁中来。”貂蝉跟允到阁中,允尽叱出妇妾,纳貂蝉于坐,叩头便拜。貂蝉惊伏于地曰:“大人何故如此?”允曰:“汝可怜汉天下生灵!”言讫,泪如泉涌。貂蝉曰:“适间贱妾曾言:但有使令,万死不辞。”允跪而言曰:“百姓有倒悬之危,君臣有累卵之急,非汝不能救也。贼臣董卓,将欲篡位;朝中文武,无计可施。董卓有一义儿,姓吕,名布,骁勇异常。我观二人皆好色之徒,今欲用连环计,先将汝许嫁吕布,后献与董卓;汝于中取便,谍间他父子反颜,令布杀卓,以绝大恶。重扶社稷,再立江山,皆汝之力也。不知汝意若何?”貂蝉曰:“妾许大人万死不辞,望即献妾与彼。妾自有道理。”允曰:“事若泄漏,我灭门矣。”貂蝉曰:“大人勿忧。妾若不报大义,死于万刃之下!”允拜谢。
毛本《三国演义》删除了王允对貂蝉“聪明”的评价和貂蝉“九流三教,无所不知”的人物特征。在王允训斥貂蝉后,嘉靖本《三国演义》是这样写的,“貂蝉正色跪于允前”,而毛本则改为“貂蝉惊跪”,有人就评论说,嘉靖本里的貂蝉心正胆大,临事不乱,可任大事。虽然后来毛本把“貂蝉再三拜问”,王允才告知连环计这一细节删掉了,但无论嘉靖本还是毛本,貂蝉听计之后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妾许大人万死不辞,望即献妾与彼。妾自有道理。”貂蝉强颜欢笑,周旋于董、吕之间,这不假,但哪里看得出来,王允或者罗贯中“逼良为娼”,相较而言,嘉靖本的貂蝉反而比毛本里的貂蝉更有胆有识,更有主动献身的合理解释。
二、对貂蝉形象的分析
有观众认为《三国演义》里的貂蝉识大义,明大体,是个有正义感的女子。有的观众就象楼主认为的,《三国》“赋予了王允、貂蝉更多的人性”,这种分岐实际上牵涉到如何看待历史、如何评论中国古代思想的问题。
具体到《三国演义》,以汉室为正统,尊刘抑曹(事实上,小说倒没有把曹操写成大奸大恶的人。曹操大奸大恶的形象我想可能更多的是由于戏曲里的白脸奸臣形象造成的),这些东西我们现代人当然不能全盘接受。在小说中,貂蝉是一个舍身取义的形象,因为她所从事的是“以绝大恶。重扶社稷,再立江山”的事业。也许有人会说,汉室衰微,重扶汉室岂不是不智?要知道,汉室固然衰微,但他仍然代表法统,是纲常秩序的象征,是一个信仰符号,而在古人看来,纲常秩序又是大义所在。在我们看来,封建纲常秩序这些当然是陈腐不堪的,但是我们怎么能要求古人有现代人的觉悟,这个政府、这个朝廷没能力,就要下台?在当时某些人的观念里,忠于汉室就象我们现代人忠于某种信仰一样,我们怎么能以我们的思想觉悟去代替古人呢?以现代人的标准去要求古人呢?诚然,“古人的道德标准行为准则是不一样的”,但是历朝历代,都有不少忠于大义、博浪飞椎的孤臣孽子,这种气节和精神,怎么能和“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扯得上关系呢?更何况貂蝉要除掉的是巨奸董卓。作为一个舍身饲虎的女子,她同献刀的曹孟德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同田横五百壮士、文天祥等忠臣义士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只不过她是女性,但是我们能赞赏西施、花木兰、梁红玉、王家芝,我们为什么不能认同演义中的貂蝉呢?她的这种行为是否具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感?
再换一种思路,假设罗贯中也具备了李贽、鲁迅的思想,“赋予了王允、貂蝉更多的人性”,把貂蝉描写成权力斗争的牺牲品,那我们现代人能不能再颠覆一下,把她塑造舍身取义的形象,这能不能算另一种的颠覆呢。
可见颠覆和文艺创作上的创新不能以绝对的对错标准来衡量,它只是提供一种不同视角的解读,不必然代表道德价值判断。
三、《三国》里的貂蝉是颠覆和创新吗?
按照楼主的分析,貂蝉献身应该是被迫的,她是被政治斗争所裹挟的弱女子。
这种解读我们也支持,这的确是从人性的视角展现了一个无意于政治的小人物无奈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的悲惨命运,可以作为对“吃人的程朱理学”的一种控诉。
但遗憾的是之后的情节发展,看不出这种批判性的思维。从《三国》的故事情节安排来看,《三国》编导着眼点在于铺陈貂蝉和吕布之间英雄美女的爱情故事,他们添加的爱情戏(可以添加,但不要乱加、多加)反而淹没了这些批判。再加上情节编排方面的错误使人大倒胃口(王允绝食、吕布求婚过期、吕布抛下皇帝、董卓与貂蝉你侬我侬,等等),就象楼主所说的,“深远的立意毁于常显粗糙甚至可笑的编剧创作。”而且这立意是否深远,还是值得探讨的问题,因为从人性角度阐释历史人物、文艺人物,这已经不是新话题,而借文艺作品表达对程朱理学的批判,也不是什么新鲜的创作思路。
另外,王允和貂蝉之间关于“禽兽”的对话只是对被毛本删掉的“貂蝉再三拜问”这一细节的扩充和演绎,哪里谈得上“颠覆”。
四、《三国》编导最大的问题不在于颠覆和创新,而在于基本功和创作态度。
作为一部电视文艺作品,要让人看得懂,要让人觉得情节安排合情合理,没有明显的逻辑错误。
在台词方面,应该说,编剧的某些语句还是有比较精彩的,但错词、病句雷人不断,不由使人质疑编导的语言功底。
《三国》编导说要摒弃央视版《三国演义》采用原著对白的手法,采用白话文,这种思路也是可行的,但在《三国》中,在现代白话文中又穿插了大量的古代语言,显得不伦不类。而称谓方面,一会儿直呼其名,一会儿叫人字号,更不要说“主公家父”之类的常识性错误了。
情节错漏、矛盾,再加上这些显而易见的基础性错误,正是《三国》备受争议之处。实际上,只要编导再细心推敲、琢磨一下,这些错误大部分都可以避免,而现在的《三国》更象是赶工赶出来似的半成品。
观众不能接受的不是颠覆和创新,不能接受的是编导的创作水平和创作态度。
基本功不扎实,就是有再多的创意、再多的颠覆,又有什么用呢?这也是楼上有人说的“颠覆要有本钱”的意思。
引用一个别人的帖子,作些修改,说明一下这个问题。
举一个例子,一个有点小聪明的中学生写了一本长篇小说,交给出版社,出版社看了头几章,错字连篇,病句连连,逻辑混乱,就退稿了。那中学生急了:“拜托你们要看完啊,我这里全是创新的东东,意识流、蒙太奇、解构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全用上了,很多内容都是对传统观念的颠覆和创新,你们要仔细看啊,深刻回味。没准就是经典了,就是诺贝尔文学奖了。”出版社的人说了:“同学,你想创新,是对的(而且有的想法还不新鲜),但还是先把功课念好,打好基础,再来谈创作。”或者说:“同学,你想创新,是对的(而且有的想法还不新鲜),但还是先把错词、病句纠正一下,理清一下思路,把情节改得有条理些,再来交稿吧。”